
初次接觸“文化基因”理論時,仿佛云層驟然被劈開,一束光照見了世界的肌理——眼前的一切頓時透亮起來。那些曾經(jīng)分散的文化現(xiàn)象,似乎瞬間被納入一個隱秘的邏輯框架中。流行歌曲中循環(huán)的副歌、網(wǎng)絡上跳脫的段子、廣告中直擊人心的 slogan,甚至是一場思潮的興起與衰落,在我眼中都化作忙碌的“文化基因”:它們不斷復制自身,變異形態(tài),在注意力的荒原上爭奪立足之地。我手握奧卡姆剃刀,清晰地感受到認知的飛躍——看山不再是山,看水也不再是水。
然而不知從何時起,那“看透本質(zhì)”的欣喜中,逐漸滲入了一絲細刺般的不安。我越來越難以純粹地欣賞一首歌曲,總是不自覺地拆解:哪段旋律屬于“高保真度”的基因?哪句歌詞隱藏著傳播密碼?面對網(wǎng)絡熱梗的浪潮,我也不再是沉浸其中的參與者,反而成了冷靜的旁觀者,估算它的“傳染性”能持續(xù)多久,“存活率”又有幾何。這套原本是我觀察世界的透鏡,不知何時已變成了框定世界的畫框。我仿佛戴上了一副無法摘下的眼鏡,鏡片的顏色正悄然暈染著我所見的一切。
我驀然驚醒:自己是否已被這套精致的理論所俘獲?
這種俘獲如同一座溫柔的囚籠——它從不用教條的鎖鏈束縛你,卻讓思維在不知不覺中畫地為牢。我陷入了簡化論的陷阱,將鮮活的文化實踐壓縮為“復制-變異-選擇”的扁平公式;又墜入確認偏誤的深淵,總是在尋找支撐理論的例證,對那些不符合模型的例外,竟也學會了視而不見。更甚的是,我不知不覺中將隱喻當作了現(xiàn)實,恍惚間認為“文化基因”如同原子般切實存在,忘了它原本只是啟發(fā)思維的腳手架。
最讓人悵然若失的是,我與文化體驗之間,仿佛隔了一層透明卻堅硬的玻璃。理論分析總是搶先于直接感受,解構輕易取代了共情。在歌劇院聆聽詠嘆調(diào)時,先想到的是“這段旋律的文化適應性如何”;在美術館欣賞畫作時,目光首先追尋的是“這個符號的傳播路徑在哪里”。我似乎掌握了“解釋一切”的鑰匙,卻丟失了最初那份純粹感受的赤子之心。

但這困惑本身,恰恰成為了轉(zhuǎn)機。
意識到“被俘獲”的瞬間,正是“進化”開始的聲音。任何深入探索過理論堂奧的人,大抵都要經(jīng)歷這樣的認知螺旋:初遇時如發(fā)現(xiàn)新大陸般的狂喜,深陷時被理論之網(wǎng)籠罩的窒息,最終破網(wǎng)而出時的豁然開朗。我正處在第二個轉(zhuǎn)折點上,這條路雖然崎嶇,卻蘊含著最豐富的養(yǎng)分。
真正的進化從來不是對單一理論的盲目追隨,而是培養(yǎng)出一種“理論流動性”——能夠自如地切換視角,讓多種解釋框架在頭腦中共存、對話。文化基因理論闡明了文化“如何傳播”,但若想理解“為何打動人心”,需要借助心理學的燭照;想要明白“如何在群體中扎根”,得依靠社會學的衡量;欲追溯“從何而來”,需尋找歷史學的脈絡;要追問“意義何在”,則須叩響哲學的大門。
我不必舍棄這個鋒利的工具,只需將它放回工具箱中應有的位置。它本就是我眾多“眼鏡”中的一副,而非唯一的視覺器官。我可以戴上它剖析網(wǎng)絡迷因的傳播軌跡,也可以摘下它,以一個純粹個體的身份,去感受一首詩所帶來的美。
如此看來,我既是被俘獲者,也是進化者。被一種理論“俘獲”,本是深度沉浸的必經(jīng)之路;而能夠察覺這種俘獲,恰是認知開始成長的征兆。理論從來不是給我們提供“唯一真理”的包袱,它的價值在于激發(fā)思考的觸角,讓我們在多種解釋的張力中,始終保持思維的開放與活力。
我不再追問“這個現(xiàn)象是否符合文化基因理論”,而是開始思考“這個理論在此現(xiàn)象中能解釋什么,又無法解釋什么”。這種問法的轉(zhuǎn)變,標志著我從理論的“消費者”,逐漸成長為理論的“使用者”。
我不再是文化基因的被動宿主,正在學習成為駕馭多種理論的主動思考者。這或許就是思想探索的真諦:不是尋找某一個“正確答案”,而是磨礪提出“更好問題”的能力。(文/黨雙忍)

2025年12月11日于磨香齋。